基础与原则: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进行对话 ——从卡尔·拉内的“匿名基督徒”与巴尔塔萨的“对话神学”谈起

2021-07-27 13:25   纳爵之盾  阅读量:5169

 

作者按

 
 
本文的写作会是一个系列,希望能够在梳理卡尔·拉内“匿名基督徒”与巴尔塔萨的“对话神学”的基础上,并在两位观点的交锋中呈现“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的基础与原则,所以会对“匿名基督徒”理论与巴尔塔萨的“对话神学”做比较详细的阐述;这为接下来展开的论述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
 

前言

“现代化(Modernisierung)的基本机制造就了如下现状:大多数人注定在他们的生命成长中与不同的世界观、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相遇。如果人类不想让社会陷入持续的非暴力冲突或暴力冲突中,不同的信仰群体(包括宗教的和非宗教的)就必须找到彼此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1]彼得·伯格(Peter Ludwig Berger)在社会学的视野下,基于纷繁、复杂、多元的现代社会格局,指出人类各种不同信仰团体致力于建立和谐共处方式的重要性。而欲实现此一理想,各团体彼此之间深度的对话交流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前提。在世界人口绝大多数拥有宗教信仰的背景下,为了缔造持久的和平,各宗教团体之间及不同的信仰团体之间的对话就显得尤其迫切,且无可替代。

 

纵观历史,各宗教间的冲突与争斗绝非昙花一现,亦非零星点点,其显然已经蔚成整个人类历史中的一条重要主线[2]在圣经《旧约》的叙事中,在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在基督宗教内部,在伊斯兰教各派之间等等,宗教冲突与暴力显然是一个不可轻忽的现象。现存世界的各种形式的恐怖主义及民间冲突,大都有很深的宗教信仰动机[3]

 

在此大的历史与时代背景下,不同信仰团体间对话的必要性自然凸显。那么如何对话?如何使对话富有成效?天主教又该如何从自己内部的神学视野出发理解这一历久弥新的大课题?这不只是缔造和平本身的要求,也应该是基督信仰与神学本身的要求。

 

另一方面,我们注意到,在以对话为主导的时代号角下出现了很多不恰当的对话模式与个案,如前段时间在网络上成为热点的天主教台湾新竹教区迎接佛祖舍利事件[4],亦如2016年德国天主教主教团主席Kardinal Marx与基督新教的总主教Bedford-Strohm在耶路撒冷拜访清真寺与犹太人哭墙时,刻意没有佩戴胸前十字架。这两个事件的发生应该非属偶然,结合欧洲与台湾的基督信仰及神学发展现状,我们有必要反思:它们是否反映了当地教会日益惨淡的信仰意识?

 

本文的论述将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卡尔·拉内的“匿名基督徒”与巴尔塔萨的“对话神学”为切入点,在大公教会神学内在的脉络与张力中理解“对话”本身的意义及价值,尝试构建一个神学上的基础与原则。在这一部分中的澄清与诠释当属基础性的工作,因为今天所有的神学争论,或左或右,不只涉及深层次的对自我真理的把握,也关涉到“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的时代主题。故此,先从基督信仰及神学内部进行探索,溯本求源是必要的,然后进一步拓展。笔者希望在呈现卡尔·拉内“匿名基督徒”与巴尔塔萨“对话神学”的来龙去脉中,让“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的原则与基础“现象学”浮现。本部分凸显的原则与张力将作为光照,引导第二部分的论述。在第二部分中,笔者希望以欧洲教会的信仰现状为例,结合具体的个案分析,在基本处境中谈“天主教与其他宗教对话”之必要性及其原则,并从批判性的视角回应种种对话模式。第三部分,我们希望在澄清对话原则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教会的现状与所处环境做进一步探讨,以说明“天主教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对中国天主教的独特意义及价值,并尝试提出一些具体建议。

 

1

 

以卡尔·拉内之匿名基督徒理论

与巴尔塔萨对话神学

建构天主教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的神学基础与原则

 

 

称卡尔·拉内(Karl Rahner,1904年5月5日—1984年3月30日)与汉斯·乌尔斯·冯·巴尔塔萨(Hans Urs von Balthasar,1905年8月12日—1988年6月26日)为二十世纪天主教界最重要的神学家,毫不为过[5]。这不只因为他们各自的神学成就在教会内外都产生了并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更因为他们之间相争相惜的论战成了二十世纪神学脉络中不可多得的一种现象[6]。由他们两位分别为牵头人创办的两份最负盛名的天主教杂志Concilium(卡尔·拉内为主要创办人,1965年创刊)与Communio(巴尔塔萨为主要创办人,1972年创刊)成为他们各自所代表的神学立场的重要争锋阵地。

 

欲厘清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在基本意义上,必然要求在恩典与本性、教会与世界的辩证关系中,并在启示的脉络中给出答案。这也是此文选取拉内之匿名基督徒理论与巴尔塔萨对话神学的基本动机,以求通过对这两位影响深远的神学家的思想梳理进入神学的核心领地,寻找、建构对话的基础与原则。

 

他们神学争论最核心的关切就是:在难以逾越的多元化时代,面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如何理解天主的启示与救恩的意义?这一核心关切本身就是对话性的,因为神学从来不应该抽离时空与具体历史而谈真理,反而该始终在与现实世界深深的接触、交互的关系中言说真理。所以如何在二十世纪风云变幻、多元、俗化的时代背景下,在对话的精神中谈基督信仰的价值与意义,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迫切主题。他们各自的神学立场很显然不能简单划一地以进步或者保守来描述,因为若要对他们的神学思想做深入研究把握,需要首先在他们基本的关切中深入其思考脉络,以对话的精神去探索。

 

另外,巴尔塔萨与卡尔·拉内的争论具有范式意义,他们的神学在回应现代世界的挑战上也具有范式意义[7]我们今天以这两位神学家的思考为出发点,探讨天主教如何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这一重要主题,就是愿意与时代同行,并尽力使基督信仰的真理不陷于相对化的境地[8]

 

1.1

匿名基督徒”——一座对话的桥梁

 

在卡尔·拉内的神学中,“匿名基督徒”(Anonymer Christ)[9]无疑是最为人熟知并引起最多争论的主题[10]。它不只是一个教会论意义上的术语,更是救恩论意义上的大问题,而拉内提出这一理论的最直接动机是澄清非基督徒得救的问题。若仅把它放在救恩幅度上进行反思,其实已经表达了很深的对话意愿。这一理论的提出当然不是为了穆斯林、佛教徒及其他信仰团体,而是为基督徒。它是基督信仰内在视野中的术语。在天主拯救的普遍意愿中,卡尔·拉内的此一理论在救恩论的高度上欲为基督徒提供一个深刻与广博的视野,以对待其他信仰团体的人类同胞,当然也包括无神论者。

 

研究拉内之匿名基督徒概念的权威专家Nikolaus Schwerdtfeger清晰地追溯了卡尔·拉内之匿名基督徒这一理论的源起。从历史上看,此一理论在拉内1947年发表的一篇文章“Die Zugehörigkeit zur Kirche nach der Lehre der Enzyklika Pius' XII. Mystici Corporis Christi”(《教会的归属——根据教宗比约十二世之基督奥体通逾》)中就出现了基本雏形。拉内如此解读:按照此通逾[11]“votum ecclesiae”(对归属教会的渴望),由圣事性、奥体层面必然会伸展到整个人类历史的幅度[12]由此卡尔·拉内区分教会的两个幅度,一个是可见性的,即外在的、圣事意义上的教会(sacramentatum tantum)另一个是教会作为合一的场所(Einheit)联结可见的团体与在恩典内互相关联的全人类,而此合一是在基督内并在天主圣神的联合中实现的。所以,在卡尔·拉内的此神学视野中,教会之外无救恩Extra Ecclesiam nulla salus)的信理也得到重新的诠释与保存。按照这一理解,人是否归属于教会,自然不是只由外在的圣事而决定的[13]

 

拉内的这一神学思考在梵二文献中找到坚定的回响,在《教会宪章》论述教会为天主的子民中的一个段落,从广泛意义上强调:基于天主普世救恩的意愿,所有的人都被邀请参加天主的新民族……天主子民的这种大团结,预兆并推进世界和平,所有的人都被号召到里面,公教信友,其他信仰基督的人,以及天主圣宠所欲拯救的人类全体,在不同的方式下,都隶属或奔向这一个教会。”(《教会宪章》LG13号)该宪章进一步强调:那些还没有接受福音的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走向天主的子民……还有一些人非因自己的过失,尚未认识天主,却不无天主圣宠而勉力度着正直的生活,天主的上智也不会让他们缺少为得救的助佑。(《教会宪章》LG16号

 

拉内继续由基督论的视野诠释,匿名的信仰者如何在信德的意义上趋于基督。他指出,基督的事件是历史现实中最自由的事实,同时也是最具决定性和最重要的事件。最自由表达天主恩典无偿的给予性,决定性意味着不可超越。他相信,天主的恩典寓于人的精神主体(我们所理解区别于道成肉身的天主之超越启示)和道成肉身,作为天主自我通传(Selbstmitteilung)的两种基本模式,以一种无法超越的方式满足了人类超越的本质。而天主在耶稣基督内的自我通传以最高形式满全了创造的目的[14]故此他说:世界是天主在祂的神中传达自己的一个场域……因此,这个作为历史的与绝对的超越者互相通融的世界的高峰与唯一的目标,就是耶稣基督,祂作为天主自我通传的给予是人类历史的高峰,是唯一和绝对的天人中保。[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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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内认为,基督是天主之神自我通传于世界的最终原因,只要天主之神的普遍效力从一开始就指向天主在历史中通传的高峰,我们就肯定,此天主之神从一开始就无处不在,也就是耶稣基督的神,是生于圣父的圣言(Logos)。另一方面,既然成为肉身的Logos从一开始就是所有人类历史的最终原因与目的,那么天主的自我通传从时间开始就是由祂在耶稣基督身上所完成的启示——此一高峰——而决定。这意味着天主总是在历史中通过基督塑造人,并预定人走向基督。而天主的此一决定赋予人“超性的存在”übernatürliches Exitential)即指人先验的必然已经趋向天主启示的恩典Hinordnung auf die Offenbarungsgnade)[16]所以卡尔·拉内的核心观念“超性的存在”具有明显与深刻的基督论特质。Nikolaus Schwerdtfeger清楚地指出,在人内“超性的存在可理解为……每个人与基督生生不息的互动关系”[17]显然拉内的诠释以若望福音之先存的基督论(参1:1-18)与保禄宗徒《致厄弗所人书》(参1:3-23)中的宇宙基督论为基本经学根据。

 

人在通过超性的存在(übernatürliches Exitential)与基督深深的互动中,无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已在自由抉择中进入了基督的超越时空,同时又在时空内的恩典中,所以必然趋向于基督[18]另一方面拉内强调:“真正人本性的合一(Einheit der Menschennatur作为一个趋向于人之位格抉择的本性之维度的自由行动,也是通过天主圣言的降生成人(Menschnwerdung des Wortes Gottes而决定的[19]

 

他指出,所有人在基本人性层面的“合一”Einheit大于思想意义上数量上的综合人的主体在其自由抉择中总会有立场,人作为精神的主体位格在整个决定中超越自己,而此位格性的决定面对人蒙召参与天主圣三的生命,必然是要么接受,要么反对。人超越的存在与天主启示之间的关联在这里也凸显了出来:存在的超越性,在其自由的抉择中趋向于无限,在降生成人的天主圣言中找到“合一”的原型。反过来,在降生成人的奥迹中启示的天主走向人、成为人更是对人超越渴望与存在的终结肯定[20]

 

另一方面,基于天主救赎的普遍意愿,恩典亦毫无例外地指向每一个人。祂拯救的普遍意愿在超性恩典的通传(Mitteilung)中(至少是在场)具体化为救赎的可能性条件,而在根本上也使信仰成为可能[21]所以,人对超越的渴求与信仰的产生本身都是恩典的作为,是天主通过圣言(Logos)在圣神内产生的效果,从创造、救赎到末世的圆满,都属天主恩典的工程,但这一切并非局限于有形可见的教会之圣事内,而是在基督的奥体——教会内,以不可见的、匿名的方式与整个人类的联合中,确认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基督徒

 

因此,匿名的信徒已经是一个“匿名的基督徒”,而不仅仅是一个“匿名的有神论者”,因为他在对自己说“是”的同时就已接受了“从根本上接近我们的、神秘的、在基督内的恩典”[22],因为他之所就是在基督内的创造恩典的表达。

 

我们可用拉内自己的话来总结基督论脉络上对匿名基督徒的诠释:人在接受自己的同时,也接受了基督作为自己在匿名的动态中走向天主的救赎的绝对完成者和保证者,这种信仰的承担不是人的单独行为,而是天主恩典的工作,也就是基督恩典的彰显;反过来也意味着是祂教会的恩典,因为教会的奥迹是基督奥秘的延伸,通过教会,祂在历史上以持久而可见的方式存在。[23]

 

所以拉内在天主普遍救恩意愿的基础上,在救恩之乐观的肯定基调中认为:所有人在本性先验恩典的联合(Einheit)中,在必然向天主启示的开放中,都可属于“天主子民”教会的肢体。在恩典的意义上“人在没有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前,已经有圣化的恩典,可以成义,被圣化成为天主的子女,天国的继承人,他在恩典的满溢中已被纳入超性永恒的救恩序列中。“匿名基督教”(Anonymes Christentum)一方面意味着:内在神性宽恕的恩典先于外在的洗礼[24]另一方面,“真正想要拯救所有人的天主的恩典,有一种道成肉身的特质,它必然在人类存在的所有层面上产生影响并呈现自己,运作于人类历史和社会之中,欲使其在本质上成为教会性的。[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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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基督论的路径再回溯到教会论的幅度做个简短陈述。教会作为基督的奥体及与天主的恩典联合的可见性标记,包含了一个双重的、相互关联的现实:教会一方面是神圣的组织(可见性)另一方面在恩典与救恩的秩序中也是由道成肉身的基督联合的全人类基本圣事。通过此,拉内论及到了教会的双重秩序而在此双重秩序中教会的归属对每个人根本而言是可及的。基督论的幅度,根据人存在的历史意义上的解读,教会——基督奥体的归属从来不只是由可见的纯粹内部秩序所界定,而一定也是历史的和具体的,而此一“历史性”与“具体性”必然要伸展到一切受造物,进而与每个人息息相关[26]

 

如前所述,拉内提出“匿名基督徒的直接动机是澄清非基督徒可否获得救恩的问题。为理解这一理论,我们也可再进一步涉入他的超验神学脉络(Transzendental theologie)继续探讨,进而深入他的人学视野,研究匿名基督徒这一术语提出的形上根基。而这一步为我们接下来澄清天主教与其他信仰团体对话的基础与原则至关重要。

 

拉内的神学方法论是从下到上的,他神学思考的出发点为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Subjekt),在对主体超越性存在之肯定的基础上,构建他的神学系统。而在主体的超越性之理解上他依赖于康德的超验哲学[27]

 

对于拉内来讲,恩典的经验是最基本的人性经验,亦是超越的经验,而这一经验之泉源不只局限在可见的教会归属之内。每个人因按照天主的肖像所造,并基于天主的普世救恩意愿,无论他知道还是未知,在其自由的超越抉择中与此经由耶稣基督而来的救恩相遇。这一相遇不是来自神冷冰冰的简单馈赠,而是涌现在人位格主体中的活生生的、与超越者心领神会的奥秘之契合[28]这也就是卡尔·拉内称为恩典与超越的经验,而人类主体的经验也是他神学诠释的基本场域。

 

恰如卡尔·雷曼(Karl Lehmann)所言:他神学内容的基本中心可以被称为:作为基督教基础事实的恩典之经验问题。……恩典首要的意义不是创造的恩典,而是天主对人自我的通传(Selbstmitteilung)从人类学的视角来看,恩典(Gnade)不是冷冰冰的事实,而是精神主体的天职(Bestimmung),主体通过恩典直接走向天主自己。[29]所以在拉内的视野中,人类学意义上的超越经验与恩典的经验无缝对接。

 

拉内在他的《神学著作》第四卷中关于“恩典”这一主题的评论中,解释了他为什么认为人是超性的先验存在。人的超性提升是其本质的绝对满全(absolute Erfüllung eines Wesens),他基于存在(Sein)的精神性和超越性,完全不能像非人类本质一样被‘定义’或者圈定[30]不能被定义与圈定,表达了人超越特性的自由面向,所以人的超越性必然是在主体的自由与绝对者的自由主体位格性的交流中浮现出的生生不息的互动。由于他的这一超越特性根植于最基本的人性,所以亦是先验的(apriori)。

 

人之超性存在(übernatürliches Existential)的引入也奠定了拉内思想中启示与理性的关系。拉内确信,人由于先验性地趋向天主的启示,所以在人性的超越经验中,人体会到有责任聆听天主启示的声音,并相称地在生命中接受祂的命令。

 

所以,“在逻辑上,形上奠基倾听与回应天主启示的责任之可能性,是真实的天主启示发生的前提。如果这一奠基(Begründung)是面对天主指向普遍性的服从的责任,那么它应该在一个外在形式上的普遍性中完成(非启示内部)。因为必须从根本上并立即指出(逻辑上对启示事实产生确信之前),接受启示权威之服从的责任,属于人类面对天主的服从的确定形式,犹如它把人的信德呈现给了启示一样,而这一步骤是本质性与先验性的,并可在人类的经验中立即被辨认出来……另外,只有当人对天命(Befehl Gottes)的这一聆听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结构来理解,服从于此一显现的天命为人来讲才构成了具体的可能性及基本责任,而此一对天命的聆听必然又超越于通过受造世界的秩序在自然律中(lex naturae)所发生的一切。[31]

 

如此,拉内在积极肯定人超越性的人类学的基础上,既触及人对超越绝对者的渴求,又从恩典的幅度关照人的此一超越的渴求,并在指出人性的基本超越经验框架中使恩典与本性联合。按照卡尔·拉内的解读,在肯定人先验超性存在的脉络中,人自然而然地趋向于救恩的恩典,这可被视作卡尔·拉内论证匿名基督徒的人学与基本形上基础。

 

当然,拉内以主体Subjekt)为出发点,通过从下到上的人类学(Anthropologischer Ansatz)路径诠释恩典与本性的关系颇受争议,我们在下文将呈现巴尔塔萨的对话神学,之后会对此作进一步论述。

 

拉内提出匿名基督徒,无疑旨在搭建一座对话的桥梁。在普遍的人类学意义上,他的匿名基督徒理论中所折射的精神,也可在梵二文献之《教会对非基督宗教态度宣言》(Nostra Aetate)中找到回响,如:教会既以促进人与人,甚至民族与民族间的团结互爱为职责,在此首先即考虑人类共有的问题,以及推动人类共同命运的事。各民族原是一个团体、同出一源,因为天主曾使全人类居住在世界各地,他们也同有一个最后归宿,就是天主,祂的照顾、慈善的实证,以及救援的计划,普及于所有的人,直到被选的人集合在圣城,就是天主的荣耀将要照亮的圣城,各民族都将在祂的光明中行走。NAE 1)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承认其他宗教、信仰团体中也有真、善、美的成分,需要基督徒尊重,甚至学习(参阅NAE 2)。

 

卡尔·拉内在纷繁多元的时代背景下,从基督信仰的内部拓展视野,在救恩的高度窥看全人类及其整个历史,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由其所处时代的背景所决定的神学思考的深度关切(Anliegen)基督信仰团体如何与这样多元化的时代相处?如何搭建与他者对话的桥梁?亦如他在其著作《信仰之基础知识——基督教导论》(Grundkurs des Glaubens. Einführung in den Begriff des Christentums)中着重强调的难以逾越的现代社会之多元性,其不仅在各个文化圈与宗教团体的区别中体现地淋漓尽致,在各种人文科学中表现得也颇为突出。这意味着神学与哲学不再作为统一原则与王冠被认可,而只被视作芸芸大众中的一个领域;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学科各有自己的研究原则与方法论,它们不再臣服于哲学或者神学之麾下[32]

 

在反形上学、反宏大叙事的后现代语境下,多元化的支离破碎更显露无疑。在此背景之下,如何表达诠释基督的普世救恩意愿与救恩的效果,必然是摆在教会与每个基督徒面前的重大问题既然我们宣认天主是爱(参阅若一4:7-9),在祂无条件的爱中确认祂救赎的普遍意愿,那么在众多人不通过外在的圣事归属教会,甚至宣认自己为无神论者的背景下,如何面对世界谈论基督救恩的希望,就是一个严肃而迫切的问题。而以回答此问题为基础,与周围的世界建立对话与交流的平台,也必然属当务之急。这也正是拉内提出匿名基督徒的重要关切。

 

正如Thomas P. Fößel非常恰当地指出,拉内早在1954年的一篇文章中以“基督徒和他不信的亲属”(Der Christ und seine ungläubigen Verwandten[33]为题,就特别呼吁教会注意:由于越来越多的基督徒生活在分散的各种不同信仰团体与不信仰者中,如何理解与基督徒一起在友爱中生活的非基督徒之救恩的问题,在牧灵上,不只为整个教会,亦为每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言,是一个必然面对的大问题。的确,对于基督徒来说,如果他真是虔诚的信徒,面对其他信仰团体的人,甚至是无神论者,就不可避免地会在自己的救赎问题上反思他人的救赎可能性[34]

 

诚然,无论是实践信仰的基督徒,或是教会不感兴趣的人,甚或明确的无神论者,对自己和他人得救的不确定性始终存在。对此拉内说:这种对所有人的得救的不确定性,始终该被得救的希望所包围。[35]显然,拉纳是想通过“匿名基督徒”的神学理论为这种希望提供神学上的理据。

 

注释:


[1] Peter L. Berger, Dialog zwischen religiösen Traditionen in einem Zeitalter der Relativität, Tübingen, 2011, p13.

 

[2] Stephan P. Bumbacher, Gewalt und Religion, Eine religionswissenschaftliche Untersuchung zu den anthropologischen Ursachen und kulturellen Überformungen der Gewaltanwendung unter Menschen,in:ZRGG 58, 2, 2006, Leiden, pp155-174.

 

[3]Andreas Hasenclever, Zwischen Himmel und Hölle, Überlegungen zur Politisierung von Religionen in bewaffneten Konflikten, in: Fernando Enns, Wolfram Weiße (Hg.), Gewaltfreiheit und Gewalt in den Religionen Politische und theologische Herausforderungen,Münster, 2016, pp53-74. Andreas 有宗教的世界不会个有宗教的世界和平。争和暴彻底的世现象,们不要宗教来毁灭不是在有宗教的,宗教定在其中。此处,第54页

 

[4]有关此事件的来龙去脉及解读可参阅如下两篇微信公众号平台发布的文章  1,https://mp.weixin.qq.com/s/mJFWR-1snyIvyeNv8e5Asw;  2, https://mp.weixin.qq.com/s/HMwjAWfjsI5WDyct_iKuoA.

 

[5]Albert Raffelt/Hansjüngen Verweyen, Karl Rahner, München, 1997, p74.

 

[6]Andreas R. Batlogg, Hans Urs von Balthasar und Karl Rahner: zwei Schüler des Ignatius, in: Magnus Striet und Jan-Heiner Tück (Hg.), Die Kunst Gottes verstehen – Hans Urs von Balthasars theologische Provokationen, Freiburg i. Br., 2005, pp439-446.

 

[7]卡尔拉内与巴尔塔萨之间学争式性味着他们各自代学重论进路,形成了教会内发展直接影响天主教会的学的定性转向

 

[8]Andreas R. Batlogg, Hans Urs von Balthasar und Karl Rahner: zwei Schüler des Ignatius, p446.

 

[9]卡尔·拉内的 Anonymer Christ(匿名基督徒)理念见其以下著作:Karl Rahner: Schriften zur Theologie. 6. Bd., Einsiedeln, 1965, pp545-554.

 

[10]Hans Waldenfels. Die Neuere Diskussion um die “anonymen Christen” als Beitrag zur Religionstheologie, in ZM 60 (1976) 161-180, p161.

 

[11]教宗⼗⼆1943年发通逾Mystici Corporis Christi(基督体)认识教会的意识渴求MCC 101)之可性,已经基督的内(参阅MCC 101),是与教会的系中。强调圣的是如此排斥任(教会)上包了整个类。为此,们的便在他的字架上使有的他们的和种如何不同,都与天主和使他们团此,对教会,不求我为同体的成持(见罗12:5格前12:25),当另员获荣誉他的痛苦阅格前12:26),同时尚未们在教会的体中结合视为在基督体中的兄弟姊妹,他们与召叫趋向样永恒救恩MCC 94)。

 

[12]Karl Rahner, Die Zugehörigkeit zur Kirche nach der Lehre der Enzyklika Pius' XII. Mystici Corporis Christi12 Zeitschrift für katholische Theologie 69 (1947), pp129-188.

 

[13]Nikolaus Schwerdtfeger, Gnade und Welt. Zum Grundgefüge von Karl Rahners Theorie der anonymen Christen”, Freiburg i. Br., 1982, p75.

 

[14]Karl Rahner, Der Christ und seine ungläubigen Verwandten. In: DERS, SzTh III. Einsiedeln u.a. 1956, pp548f.

 

[15]Karl Rahner, Der eine Mittler und die Vielfalt der Vermittlungen. In: DERS., SzTh VIII. Einsiedeln u.a. 1967, p232.

 

[16]Übernatürliches Existential 此一观念是拉内在解决 “desiderium naturale”(本性的渴求) 的问题中提出,亦颇受争议。按照Hansjürgen Verweye 的解读,这一主张在教宗比约十二世通逾的“Humani generis” 中遭到批评:有人断定,天主不可能创造理性的人类,如果不召叫与设定他们趋向于荣福的直观,这样的主张破环了超性秩序的恩典性.”DH 3891)参:Hansjürgen Verweyen, Gottes letztes Wort. Grundriss der Fundamentaltheologie, Regensburg, 2000, p241.

 

[17]Nikolaus Schwerdtfeger, Gnade und Welt. Zum Grundgefüge von Karl Rahners Theorie der anonymenChristen” , Freiburg i. Br., 1982p85.

 

[18]Thomas P. Fößel Die Offenbarungstheologie Karl Rahners - Einer einführende Skizze, Bonn, 2009, pp51-53.

 

[19]Karl Rahner, Die Gliederschaft der Kirche nach der Lehre der Enzyklika Pius’ X II’ Mystici Corporis Christi, in: der., Schriften zur Theologie Bd. II, Einsiedeln, 1962(6), p87.

 

[20]同上,p89.

 

[21]Karl Rahner, Anonymer und expliziter Glaube. In: DERS, SzTh XII. Ein- siedeln u.a. 1975, 81.

 

[22]Karl Rahner, Der Christ und seine ungläubigen Verwandten. In: DERS, SzTh III. Einsiedeln u.a. 1956, p550.

 

[23]同上,550. 这里拉内强调,接受自己,是在一个哲学的形上之存在的视野确定人的超越的特质,对自己的肯定即是进入存在的不息光照,而此光照必然与超越的神的自我通传相合,也是以超越的光为源头。

 

[24]Karl Rahner, Sämtliche Werke IX. 502. 引用于Nikolaus Schwerdtfeger, Gnade und Welt. Zum Grundgefüge von Karl Rahners Theorie der anonymen Christen” , Freiburg i. Br., 1982, p1.

 

[25]Karl Rahner, Anonymes Christentum und Missionsauftrag der Kirche. In: DERS., SzTh IX. Einsiedeln u.a. 1970, p513.

 

[26]Thomas P. FößelDie Offenbarungstheologie Karl Rahners - Eine einführende Skizze, Bonn, 2009, pp54-55.

 

[27]Nikolaus Knoeffler, Der Begriff “transzendental” bei Karl Rahner. Zur Frage seiner Kantischen Herkunft, Wien, 1993, pp195-198.

 

[28]Nikolaus Schwerdtfeger, Anonymer Christ, in: Walter Kasper (Hg.), Lexikon für Theologie und Kirche, 1. Bd., Freiburg, i. Br., 2006, p702.

 

[29]Kark Lehmann, Rahner Karl, in: Walter Kasper (Hg), Lexikon für Theologie und Kirche, 8. Bd., Freiburg i. Br., 1999, p807.

 

[30]Karl Rahner, Natur und Gnade, in: Rahner, Karl (Hg.), Schriften zur Theologie, Bd. 4, Einsiedeln, 1964, p231.

 

[31]Karl Rahner, Hören des Wortes, in: Sämtliche Werke, Freiburg, i. Br., 1997, pp35, 37.

 

[32]Karl Rahner, Grundkurs des Glaubens. Einführung in den Begriff des Christentums, Freiburg i. Br., 1976, pp35f.

 

[33]Karl, Rahner, Der Christ und seine ungläubigen Verwandten. In: DERS, SzTh III. Einsiedeln u.a. 1956, pp419-439.

 

[34]Thomas P. Fößel Die Offenbarungstheologie Karl Rahners - Eine einführende Skizze, Bonn, 2009, 36f.

 

[35]Karl Rahner, Der Christ und seine ungläubigen Verwandten. In: DERS, SzTh III. Einsiedeln u.a., 1956, p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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