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旅程|房间

2019-12-19 14:21   文/狸子  阅读量:11041

导读:

这篇小说是笔者在极为心痛的状况下写就的,只因故事的原型正是笔者的一位挚友。修道人需要我们的关爱,需要修院的关爱,而修院本身更应当注重修道人的心理健康。希望我的挚友早日康复,让我们祈求上主,保护我们可爱可敬的修道人。

正文:

生疏地把钥匙拧了一圈半,我推开了这扇在脑海中开过无数次却又从未踏入过的门。

站在门口粗略地看了一下,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家具都被细心地罩上了大小合宜的白布,大概是搬家公司用了很好的布料,白布上一丝灰尘都看不到。我转过身,反锁上房门,轻而又轻地踱步进去,房间里还是响起了我细碎的脚步声。

窗帘是拉开的,她说过她最喜欢绿色,修道院知道她浅眠,就为她添置了一套漂亮又遮光的薄荷绿窗帘,现在那窗帘被拘谨地束在一角,我过去掸了掸灰尘,把一扇窗帘拉上了,洒进来的刺目阳光瞬间就被遮住了多半。留下来的一块,好像一本摊开的祈祷书。窗子是锁上的,我无意打开它。从没遮住的这扇窗望下去,几棵石榴树和大丛大丛的无花果树十分宜人,那么大片的,蓬蓬勃勃的绿色,她应该常站在这眺望吧。

没缘由地,我先走进了南边的一个小房间,一幅苦像在正中挂着,估计是搬家公司忽略了遮住它,我定了定神,觉得铜铸的受难耶稣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是把我当成了她,确实有人说我们挺像的,不是相貌,而是他们口中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我抱歉地向耶稣点了点头,又觉得好笑。我掀开了小祭台的盖布,圣体柜的门虚掩着,钥匙老老实实地待在锁孔上。我有些期待地打开它,盯着空空的,被金色绸缎覆盖着的柜里出了神。我想到那圣体,被一个珐琅彩的纯金圣体盒装着,那应当是我们一起迎进来的,应当是我和她一人擎一支烛,现在他或许是被请回南桥那座白色的哥特式小教堂里去了。

小祭台的两侧应该是放着万年青的,现在却连花盆圆圆的印记都看不到,我想抚摸一下那叶子,那触感应当像我亲手给她戴上的头纱,柔软,有温度,有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我走进这间房时,我就知道我找的东西不在这里,可是我不想走,我隐约觉得她还在这里。院长常说,她最爱一个人陪圣体,那她此刻若是在这间房子里,就应当在这里。我在祭台前缓缓蹲下来,想在地毯上搜寻一些她的痕迹——地毯是最不容易打理的,在它的末梢,记忆的碎片就在那里。我看到了一片暗暗的圆点,似乎是水渍,在她常常跪着的那个垫子前,那一定是泪,我伸手去擦拭它们,忽然那片痕迹就不见了。

她也常常不见,院长以前常向我抱怨她,说她爱玩,不服从纪律。我忽然觉得自责,没有察觉那是她发病的前兆。我只劝她,修院有纪律的,我会常来看你,事实上我从未来过。或者说,来得太迟。我怀着歉意挂上了祭台间的锁,忽然就希望若非她,就不要有人打开这扇门了。

我又来到了书房,我要找的东西一定在这里。我问了搬家公司,他们说所有的印刷品都原样留在原地,只是加盖了防尘布,我一翻便可找到,他们果然说到做到,那些书籍是按我做的类目表原样摆放的,我在惊诧之余,愧疚感又多了几分。她是期待我会来看的吧,若不是每天都精心看护着,那些连封面都被翻出了褶皱的一本本书,绝不会那么整齐地在那儿。我随意抽出一本,竟看到了自己的笔记,那是我草草写下的一句赠言:“赠挚友:天主绝不抛弃爱祂的人”。这一页的边角卷到发脆,她一定是常常翻到这里,就不舍得翻过去;或是明明已经翻过去,又翻回了这里。我被惊吓似的迅速把书放回原位。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我最后见到她的样子。

那是个雨天,她散乱着头发,穿着会衣被爸妈塞进出租车,我就站在能看到雨滴顺着他的发丝,和着她的泪水滴落的地方,我就在那里,我没有冲上前去拉住她,我知道我不能拉住她,我不能阻止一个重度精神障碍患者被监护人送诊就医。我就站在那里,因为我知道她没有在看我,她的眼神已经放空了,我一遍遍地跟自己说,那不是她的眼神,那是精神病人的眼神。

可我不是为了那眼神才走入这间房子的吗?不是,不是的,我是为了取回她落在这里的病历本而来的——我是为了取回她的日记而来的,没有人知道她有这么一本日记,但我坚信它的存在,如同我坚信世界上真有天主。

病历本就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它好像是故意被人遗落的,因为她的老师以前每日都伏在这张桌子上工作,那么严谨苛刻的一位修女,是绝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这么显眼的位置的,但一位慈爱而敏锐的恩师会这么做,她了解她,也了解我,她亲手将房间的钥匙给了我,她把最后一次走进她生活的机会留给了我。她知道我早就该来,但又是她每次以修院的规矩将我委婉地拒之门外。她是带着深深的歉意将钥匙给我的,她对她有愧,或许她觉得她对我也有愧。

她的病历很详细,印刷病历让这些宋体字句看起来毫无感情,上面一句句地记录着诊断,我看到医生用了“先兆”这个词,这个词在她身上的表现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我记得她的老师有一次找到我,拜托我去调查一下她的父母,我跟她坦诚了我所知的的一切,包括她如何被锁在储藏室里无助地听父母争吵;她如何惶恐无措地接受班级的孤立,她如何与我流着泪彻夜长谈。她的老师耐心地听完我一字一句地诉说,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应该引导她更爱天主,为她祈祷,让天主治愈她的创伤。”我想这句话是她递给我钥匙时那种歉意的成因。

我还在找着那本日记,我相信确有那本日记,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它,我走遍了每一个她曾站着,坐着,跪着,睡着的地方,确找不到那日记。我想那日记里一定写满了她的哀怨,不满,无助,甚至对我们的诅咒。我渴望拿到那本日记,仿佛那样就可以使我的罪过得到宽恕。可我找不到那本日记。我又一次推开祭台间的门,这次我确定了,十字架上的耶稣看着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终于流着泪承认,是我们拒绝了她一次一次的求助,是我们敷衍了她一遍又一遍的请求,是我们导致了她现在住在精神科重病区。是我们胆怯地,无知地,用我们的责骂,惩戒,训诲,臆想着将这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推给了耶稣,事实上,是被推入了深渊。是我们的无知,熄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而我直到这一秒之前,还在寻找那本不存在的日记,还在试图为我们所有人脱罪。

我从这房间里将她赶走,却还在贪婪地搜寻着她留下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一切何时能结束,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原谅了我们,我只知道,领着她出来放风时,她用孩子般的眼光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问:
“我还能回修道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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