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在杯精选|行过死荫的幽谷

2020-04-27 17:19   文/梁镜鸾  阅读量:6868

编者按:
“凡我所疼爱的人,我要谴责他,管教他;所以你应当发奋热心,痛悔改过!看,我立在门口敲门,谁若听见我的声音而给我开门,我要进到他那里,同他坐席,他也要同我一起坐席。胜利的,我要赐他同我坐在我的宝座上,就如我得胜了,同我的父坐在他的宝座上一样。”(默3:19-21)
本文记述了作者认识天主的特殊经验,作者以丰富的哲学人文知识,诠释了基督信仰的真谛,文采飞扬,是篇优美的文章,也是一篇现代知识分子对天主教信仰的深刻认识论。
让我们同心合意,共同祈祷:祈求天主光照我们,改变我们。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春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我乃西蜀四川人,长于群山之中,蜀中乡野之地,连年云雾不开,故有蜀犬吠日一说,平日阴潮无比,待得久了,仿佛从骨头里生出来青苔和绿锈,将人全须全尾的腐蚀。在这偏远寥落之地,福音像正午时山间射进的一缕光线,不多时幽暗和阴森复又主宰了这片小天地,人生亦为生存的死荫所占据。十九岁之前,我从未听闻过福音,是未蒙光照的外邦人,在过眼云烟般的尘俗中寻觅自己的栖身地,为此饱尝心灵的痛苦,虚无的熬煎,世事的压迫,正是“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如创世纪所言,母亲生我时经历了肉身的产痛,而像苏格拉底那样在灵机的扶助下自我产出时,我则饱尝了灵魂的产痛。

“凡劳苦担重担的,你们都到我跟前来,我要使你们安息。”(玛 11:28)彼时圣言的甘饴尚在阴霾之中, 艰险之后,不能饱饫我这饥渴的瞽者,但基督必要使人醒悟:“醒起来吧!从死者中起来吧!基督必要光照你!”(弗 5:14)
 
“我的灵魂,你要醒起来,七弦和竖琴,要奏起来,我还要把曙光唤起来。”(咏57:9)

主后两千零一十九年的圣神降临节,我终于领洗了,在慕道将近两年之后,在经过多方探索之后,我在廿一岁时重生,一切显得水到渠成,又恍若隔世。三年大学生涯以来,我陷入举世皆被网罗其中的虚无主义的现代性之痛——这也许是十九世纪以来,尼采“上帝已死”的呼喊缔造的不可避免的价值虚无的局面,虽然自笛卡尔在十七世纪打开主体性哲学之窗后,人们就已经站在虚无主义的门口。那些仅仅将此局面视为西方没落的征兆而欲兴起一种充满玄虚的东方救世学的人,他们无异于故作盲人,传统价值秩序断裂是整个人类族群都不得不严肃面对的问题,而拜金主义的甚嚣尘上无异于加剧了社会层面的腐坏,并且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的宗教或者哲学只是指出了一种较低层面的超性之维——或者说解脱。

海德格认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仅仅注目于存在者而漠视了活动性的存在,并且就像康德指出传统形而上学的错谬那样——它混淆了逻辑的必然性与现实的必然性,而西方文明的问题就在于对存在的遗忘。如何抵御虚无主义?像海德格那样凝视生存的深渊?通过去存在(zu sein)而正视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这大概迫切地需要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但生活的琐屑是与日俱增的痛苦,像秋风落叶般去而又新,难以承受的不确定性之痛日复一日地提醒人们的有限,提醒我们不过是尘土,终要复归于尘土。廿岁前夕,我写了首自寿诗,谨录如下: 


古人有余悲,哀哉日将垂。
日垂尚有再来时,声名何如水上碑。
大药茯苓不足贵,东瀛好去记无仙。
蠹虫死生文字间,荒丘捐骨复年年。
莫春韭,黄花友,谁祝南山无量寿,
女儿二十心已朽。

不过一年余光景,在我身上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的心神枯焦不已:由虚无的熬煎与世事的压迫引出切齿拊心之痛,整日以泪洗面,我不停地呼吁吾主耶稣基利斯督,但领洗之前的呼求只是加强了对上主的渴慕,而当我们尚在母胎之时就召叫我们的圣神会推动人灵进入基督奥体,通过领受圣事进入满全之门。唯有基督向人们揭示了满全的人性,祂是世界的医生。“因为这可朽坏的,必须穿上不可朽坏的;这可死的,必须穿上不可死的。”(罗 15:53) 

对于有并能够正确运用理性的人而言,审慎是种极其重要的德性,虽然经由圣多玛斯的路径,人们通过理性的确能辨明一些神学问题,但信仰是上主的礼物,要想进入超性之维,必须通过上主的扶助,而对于太多智识人而言,将一种超性的渴望与理性的逾越连接起来是困难的,他们或者像启蒙时代的理性主义者那般对进步论乐观不已,或者是固步自封的无神论者,或者是自我规训的斯多亚主义者,或者是不得信仰之门而入者…在我慕道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我就是最末一种人,怀揣着超性的渴望却感受不到上主的爱,以及祂的临在,这样的人有许多,甚至领洗后他们也是这样。并且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基督宗教不得不与“恶”的来源与其现实性作斗争,主耶稣也曾说:“由于罪恶的增多,许多人的爱情必要冷淡。”(玛 24:12)

诚然,神学家们自然有万全的说法来反对善恶二元论,但他们不过是把恶合理化了,而合理化总是相对的,作为一个在世存在者,当罪恶施加于我们自己身上,它就成为绝对的罗网。

我亦浮生逆旅人,身同一叶覆千春。
既逢大有曷无鬼,谁见不材仍作薪。
风景余年犹异世,燠寒隔岁足孤筠。
诸天缥缈难相问,说道空空尽染尘。 

在这样绝对的罗网中,尚且能疏离自身,持有超性之维,势必需要更坚强的信德与更丰沛的恩宠。为此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夸耀自己的软弱,为叫基督的德能常在我身上。“有我的恩宠为你够了,因为我的德能在软弱中才全显出来。”(格后 12:9) 

领洗前两日的晚上,我再次遭受那种猛烈的不可遏制的切齿拊心之痛,心室痛的打颤,我哭泣着祈祷:“主耶稣基督,天主子,怜悯我这个罪人吧”,但对于一个痛入心扉的人来说,这东正教的短诵仍然显得太长,我就一再地说:“求主垂怜”,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领洗前一日的夜晚也几乎都在祷告,呼求圣三的通传之爱临到我身上。对于一个苦苦追寻上主的人来说,领受圣事前后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领洗之前虽然能受圣神的推动,因为圣神在世间如风一般推动人灵,藉此能够明白自己的错谬和不懈追求上主,但不会领受祂的果效,入门圣事之前的一切都让人更加渴慕上主。

记得一事可以为证,我在校时常常不去上课,因我虽在法学院的管辖之下,却雅好哲学、宗教学等学科,是以总是自己读书,有位老师却时常点名,终于让班长来找我去说明情况。我心里很不耐烦,又瞧不上院里的这些见识不高的实用主义者,何况这老师并无编制,是学校另请来的,开学时听他的课只觉味同嚼蜡,决心再不去上他的课,谁知他又如此严厉,于是更瞧他不起,便在心里给他贯上愚人之名,大骂特骂之下更是恼其无知与多事。突然那日早上,就蒙了圣神光照,为这事痛悔起来,我坐在床边不停流泪,不停忏悔,经上难道没有说过,你们当为愚者哀哭,因为他已失去光明吗?何况不去上课本就是我的不对,怎地又去怪老师?这痛悔的精神一直保留在我心中,我明白那不是我做的,我也不可能做到,谁能使一个骄傲的人甘心情愿地低下他的头颅忏悔呢?骄傲者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而他的双眼为骄傲所障,即使知道自己的错误也不会认真对待,更不必说幡然悔悟了,改变人灵的唯有上主,我们的天主。

在我领洗后,圣神的七恩九果就在我身上愈加显现出来,这正应了经上所说:“及至神至上倾注在我们身上,荒野将变为田园,田园将变为丛林;公平将居于荒野,正义将住在田园。正义的功效是和平,公平的硕果是永恒的宁静与安全。”(依32:15—17)

堕落后的灵魂像一片长满荆棘的荒野,主耶稣使之成为耕种的田园,信、望、爱三超德好像园中的种子逐渐长成井然有序的丛林,显出圣神七恩九果的恩宠与果效。我确确实实感到上主的临在,祂取下了我感官和心灵的面纱,像治好不停呼喊的耶里哥盲者那样,祂疗愈了我的眼疾,虽然此世不能达至荣福直观之境,却没有什么再能使我与基督的爱隔绝。藉着基督,偕同基督,我能够承担起许多从前不能承担的事,我曾经为不可得的友爱而苦苦挣扎,虽然我知道这是由于贪爱而生出无明,“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但这说的是短暂的尘俗之爱,充满无常的欢欣和痛苦,我愿意自得解脱而不得其法,是基督治愈了我,祂将我的生命自认知中全然地置于圣爱之链上,并使我得了自由。“你们的得救在于归依和安静,你们的力量是在于宁静和信赖。”(依 30:15)   

“在爱里,只需啜饮永恒之酒,除此无他。活着不为什么,只为给出生命。”新约的司祭、先知和君王,实乃人灵之救主、弟兄与良人。因吾主耶稣基利斯督,我知晓独居的好处,并且愿意长久地独居,只为洁净我的整个生命,以作圣神的殿。

我所思兮在伊甸。
欲往从之明星暗,生年不识良人面。
天主赠我百合花,何以报之合欢扇。
红线未改昔时情,帘前犹系双飞燕。

我明白我尚且是信仰之路上的初学生,往前还有迢迢暗夜。圣十字若望所描绘的被动的感官之夜是所有潜心归向上主的人都必须经历的,而我尚处于主动的感官之夜,在传统的净化、启蒙与合一之路上,我尚处于开端,而行过死荫的幽谷就意味着一段净化之旅,祂将涤净人自假我里预备攫取、贪求的一切欲念,从而引领众人进入真我之维,这时连爱与愉悦的欲求也要洗去,因为“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实在一无所缺”(咏23:1)。

那时我将成为那溪畔的树,按时结果,枝叶不枯,所作所为,随心所欲,因为真理叫我得了自由。 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们。


注:配图来源于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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